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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14 回  张天师倒埋碧峰  金碧峰先朝万岁

  诗曰:

  天仗宵严建羽旄,春云送色晓鸡号。

  金炉香动螭头暗,玉佩声来雉尾高。

  戎服上趋承北极,儒冠列侍映东曹。

  太平时节难身遇,郎署何须笑二毛。

  这诗单道的是早朝的。

  却说僧道赌胜,过了明日五更三点,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,天师早已在午门见驾。朝廷爷和文武官议了国事,宣上天师,付了他一道钦旨,又付了他一面金牌。万岁爷道:“南京前往五台山有多少程途?”天师道:“有四千六百里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怎么晓得这个程途?”天师道:“臣仰观天文,俯察地理,道途远近,无不周知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今日去,几时回朝?”天师道:“臣今日去,明日回朝。”万岁爷道:“四千多里路程,怎么得这等的快?”天师道:“大凡钦差官,旱路驴一头,要登山度岭;水路船一只,要风顺帆开。小臣既不是旱路,又不是水路。”万岁爷道:“莫非卿家有个缩地的法么?”天师道:“也不是缩地法,臣骑的是条草龙,腾云驾雾,故此限不得路程。”万岁爷道:“既如此,快去快来。”天师辞了圣上,出了午门,讽动真言,宣起密咒,跨上了草龙,云惨惨,雾腾腾,起至半天之中,竟往五台山文殊寺而去。却说碧峰长老坐在法台上讲经,早已就知其情了,即时按住经典,离了法台,心里想道:“这个天师尽有二八分镂锼我也。我和你远日无冤,近日无仇,你怎么又在朝廷面前保我去下西洋?只有一件,我若是去,不像个和尚家的勾当;我若是不去,佛门又不得作兴。”沉吟了一会,设了一计,叫声:“家主僧上来,吩咐本山大小和尚都要得知,今日朝廷有一道旨意,有一面金牌,钦差的就是张天师,特来此中取我进朝,去下西洋取其国玺。天师心怀不良之意,我设一个妙计搪抵天师。你们大小和尚依计而行,不可违拗,误事不便。”众和尚齐声念上一声“阿弥陀佛 ”,说道:“弟子们谁敢执拗。”长老对家主僧附耳低声说道:如此如此。长老起身便走,徒弟非幻、徒孙云谷两个说道:“师父也教我们一教,却好回复天师的话语。”长老道:“你两个跟我来也。”一个师父,一个徒弟,一个徒孙,慢摇慢摆,一直摆到那海潮观音殿里去了。师父坐在上面入定,徒弟坐在东一首入定,徒孙坐在西一首入定。正是:

  萧寺楼台对夕阴,淡烟疏雾散空林。

  风生寒渚白苹动,霜落秋山黄叶深。

  云尽独看晴塞雁,月明遥听远村砧。

  高人入定浑闲事,一任纵横车马临。

  却说张天师收了云雾,卸却草龙,落将下来,撇过五台山,竟投文殊师利的古寺而来。才进得寺门,天师高声叫道:“圣旨已到,和尚们快排香案迎接开读。”只见走出一干僧人来,大大小小,老老少少,长长矮矮,一个人一个白瓢帽,一个人一身麻衣,一个人腰里一条草索,一个人脚下一双草结的履鞋,大家打伙儿抬着佛爷爷面前的一张供桌,就是佛爷爷座前的花瓶,就是佛爷爷座前的香炉,迎接圣旨。天师大怒,骂说道:“你这和尚家,这等意大,你们终不然不服朝廷管罢。”众和尚说道:“怎么说个不服管的话?”天师道:“既是服管,你寺里还有一个为首的僧人叫做个金碧峰,怎么不来迎接?你们这些众和尚,怎么敢这等披麻带孝出来?”众僧说道:“钦差老爷息怒,实不相瞒,金碧峰是我们的师祖师父,我们是他的徒子徒孙。”天师道:“他怎么不来迎接圣旨?”众僧说道:“他前日来到南京,和钦差老爷赌胜,受了老爷许多的气,回来本寺,转想转恼,不期昨日三更时分,归了西天。”天师道:“你看他这等的胡说!他是个万年不能毁坏之身,怎么会死?”众僧说道:“钦差老爷不信,现今停柩在方丈里面。”天师心上却有几分不信,拽起步来,望方丈里面竟走。

  走进方丈门来,果真的一口棺材,棺材盖上钉了四个子孙钉,棺材头上搭了一幅孝幔,棺材面前烧了一炉香,点了两枝蜡烛,供献了一碗斋饭。天师见之,大笑了一声,说道:“金碧峰不知坐在那里,把这个假棺材反来埋我哩!”众僧道:“棺材怎么敢有假的?”天师道:“既不是假的,待我打开来看着。”说声:“打开来看着。”吓得那些僧人面面相觑。天师心下越加狐疑,叫声:“着刀斧过来。”连叫了两三声。众僧人没奈何,只得拿刀的奉承刀,拿斧子的奉承斧子。天师叫声:“开棺!”没有哪个和尚敢开。天师叫着这一个开,这一个说道:“我是个徒弟,敢开师父的棺材?”叫着那一个开,那一个说道:“我是个徒孙,敢开师公的棺材?”天师看见你也不开,我也不开,心里全是疑惑,自家伸出手来,举起个斧子。好个天师,两三斧子,把个棺材劈开来了。开了看时,佛家有些妙用,端的是个金碧峰,条条直直,睡在里面。天师道:“敢是活的睡在里面谎我们?”伸只手到里面去摸一摸,只见金碧峰两只眼闭得紧如铁,浑身上冷得冷如雪,果真是个死的。天师心上又生一计,说道:“怕他敢是个闭气法?我若是被他笼络了,不但辜负了数千里而来,且又便饶了他耍着寡嘴。我不如索性加上他一个楔,免得个他日噬脐,悔之无及!”

  只见众和尚说道:“钦差老爷,你眼见的是实了,俺们师父果真是个死尸么?”天师面上铺堆着那一片假慈悲来,说道:“我初见之时,只说是个假死,哪晓得真个是他死了。他今停柩在家不当稳便,我和你埋了他罢。”众和尚说道:“怎么要钦差老爷埋我们的师父哩?”天师道:“你们众人有所不知,你师父在南京与我赌胜之时,蒙他饶了我的性命,我却无以报他活命之恩,是我就在法坛之下大拜了他四拜,拜你老爷为师。今日你们的老爷归天,我该有一百日缌麻之服。我有服的师弟,肯教他暴露尸骸,死而不葬?故此你们也趁我在这里,大家安埋了他,岂不为美!”天师是个钦差,他说的话哪个敢执拗?只得是奉承他二八分。众和尚说道:“但凭钦差老爷。”内中有个不开口的,各人有各人的忖度。天师道:“你这个禅寺,可有一所祖陇么?”众和尚道:“有一所祖陇。”天师道:“在哪里?”众和尚道:“就近在山门左侧百步之内。”天师道:“傍祖安葬,这也是个人情之常。”众和尚道:“但凭钦差老爷就是。”天师道:“我与你三五个知事的,先到祖陇上定个向,点个穴,诛个茅,破个土,筑个坑,砌个圹。你众人在寺里,照依每常旧例出殡而来。”天师领了几个和尚,先到祖坟上去了。其余的这些和尚,在寺里敢违背了天师的号令?只得抬出柩来,哭了几声师父,动了几下响器,列了几对幢幡,张了一双宝盖上来。

  却说天师到了那祖坟上,亲自点了一个穴,直点在祖坟后高冈之上。众和尚道:“恐怕忒上了些,于天罡有损。”天师道:“碧峰老爷他不比甚么凡僧,埋得高,才照得西天近。”及至筑坑砌圹,天师站着面前,吩咐工人方圆广阔止用三尺,直深却用一丈。众和尚道:“钦差老爷,这个坑却筑得有些不尴尬。”天师道:“你们有所不知,碧峰老爷是个圣僧,葬埋之法自与凡僧不同。”及至紖棺入土,天师又揭开棺材来,看了长老的尸首,他便亲手紖着,把个棺材头先下,棺材脚向上,倒竖着在那坑里。众和尚道:“钦差老爷,这却不是个倒埋了?”天师道:“你们都是些俗人之见,有所不知。把他的两脚朝天,却不是踏着云,蹑着雾,轮动就是天堂?若是两脚朝地,起步就蹉了地狱。我这个都是葬埋圣僧之法,载在典籍,你们莫嫌知事少,只欠读书多。”众和尚也只有家主僧心里好笑,其余的心里吃恼。好笑的心上解悟,说道:“天师空费了这一段心机。”吃恼的不曾解悟,说道:“天师不该这等样儿待我师父。”怎么家主僧心上解悟?原来碧峰长老预先晓得天师到来,预先晓得天师来时有个不良之意,故此叫过家主僧来,附耳低声,教他见了天师,只说是师父死了;又晓得天师不肯准信,教他到山门之外邻居家里,借了一口寿材,停柩在于方丈之内;又晓得天师一定要开棺验尸,又教他把师父的九环锡杖,安在里面;又晓得天师要倒埋他,教他不要违拗,凭他怎么样儿处分。这都是将计就计,佛爷运用之妙。

  碧峰长老领了一个徒弟,又一个徒孙,坐在海潮殿上,高张慧眼,瞧着那个天师那么鬼弄鬼弄,猛然间大发一笑,说道:“喜得我还是一个假死,若是真死,却不被他倒埋了我!”非幻道:“倒埋了却待何如?”长老道:“自古说得好,大丈夫顶天立地,终不然顶地立天。”云谷道:“我和你怎么样儿处分他?”长老道:“有个甚样儿处他?我和你先到南京,见了圣上,教他个一筹不展,满面羞惭。”好个碧峰长老,金光一耸,带着徒弟徒孙,直冲南京,来见圣上。

  张天师还不解其中的缘故,倒埋了碧峰,服了这口气,心上老大的宽快。即时间出了文殊寺,离了五台山,讽起真言,宣动神咒,跨上草龙,云惨惨,雾腾腾,起在半天之中,竟转南京而来。

  却说五更三点,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正是:

  月转西山回曙色,星悬南极动云霄。

  千年瑞鹤临丹地,五色飞龙绕赭袍。

  阊阖殿开香气杳,昆仑台接佩声高。

  百官敬撰中兴颂,济济瑶宫上碧桃。

  却说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碧峰长老到了南京,收了金光,把个徒子、徒孙安顿在会同馆里,自家竟到午门外来听宣。只见万岁爷和那文武百官,商议了几宗国事,裁定了许多朝政。黄门官奏道:“前日在云路丹墀里面和张天师赌胜的和尚,戴着瓢帽,穿着染衣,一手钵盂,一手禅杖,站在午门之外,口口称道听宣。”圣旨道:“宣字轻了些。不可说宣他,只可说请他。”当驾官传旨道:“请长老进朝。”那长老照旧时大摇大摆,摆将进朝,见了圣驾,也不行礼,只是打个问讯,把个手儿略节举了一举。朝廷待他比初见时老大不同,着实是十分敬重他了,请到金銮殿上,赐他一个绣墩坐下,称他为国师,说道:“朕有金牌淡墨,差着天师前到国师的大刹禅林,可曾看见么?”长老道:“说起天师来,一言难尽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叫做一言难尽?”长老道:“天师虽则是受了钦差,赍了旨意,捧了金牌,来到贫僧荒寺。这都是万岁爷的钧命,他也是出于无奈。若还他的本心,到底是个敬德不服老。贫僧深知其心,是贫僧略使了些小手段,教小徒以生作死回了他。他开了贫僧的棺,验了贫僧的尸,他就趁着这个机会儿,把贫僧倒埋了,才下山来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个怎么使得!埋人不如埋己。”

  道犹未了,黄门官奏道:“张天师在午门外听宣。”长老道:“万岁爷,着臣另坐在那里,且看天师进朝怎的缴旨,怎的回话。”圣旨道:“叫当值的引这个国师到文华殿上打坐,另有旨来相请。”长老去了,方才传下旨意,宣进天师。只见天师头戴三梁冠,身穿斩衰服,腰系草麻绦,脚穿临江板,做个哭哭啼啼之状,走进朝来。万岁爷明知其情,故意问他说道:“天师,你这重服还是何人的?若论宪纲,除是父母的嫡丧,见朕乞求谕葬,乞求谕祭,方才穿得重服进朝;若是外孝,再没有个戴进朝来之理!”天师道:“小臣的孝服是家师的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师父也有这等的重孝?”天师道:“天地君亲师,人生于三,事之如一。故此小臣为着家师,戴此重孝。”万岁爷道:“是哪一位令师?朕闻得卿是家传的本事,并不曾从游着甚么令师。”天师道:“就是前日赌胜的金碧峰家师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两家誓不两立,岂有个从他为师之理?”天师道:“自从前日赌胜,蒙他饶了臣的六阳首级,是臣望空大拜了四拜,拜他为师。”万岁爷道:“金碧峰是你的师,你戴的是金碧峰的孝,终不然金碧峰有甚么不测之变?”天师道:“金碧峰归到五台山文殊寺,半夜三更西归去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去时可曾见他面么?”天师道:“去迟了些,不曾得相见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怎么样尽个礼儿?”天师道:“小臣说那一切拜哭之礼,俱属虚文。自古道,生事之以礼,死葬之以礼,祭之以礼。今日碧峰家师已死,臣无以为情,只得替他傍祖安葬,是小臣和他亲自定的向,点的穴,诛的茅,破的土,筑的坑,砌的圹,安葬了他,然后回转南京,今日见驾。”万岁爷道:“金碧峰和你骤面相识,今日无常,你倒殡葬了他。你如今受了朝廷的高官显爵,享了朝廷的大俸大禄,朕有一日有所不免,你却怎么样儿相待朕来?”天师哪晓得万岁爷的意思,只要奉承得万岁爷喜欢,高声答应道:“万万年龙归沧海,即如待师父一同。”万岁爷道:“似这等说起来,连朕也要倒埋了!”天师听知得“倒埋”两个字,把那连烧四十八道飞符的汗,又吓出来了。

  万岁爷道:“天师,你也不要吃惊,只有一件,没有了这个和尚,怎么得这个传国玺归朝?”天师道:“没有了这个人,委是难得其玺。”万岁爷道:“别的和尚可去得么?”天师道:“除了金碧峰之外,再没有这等一个僧人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昨日到五台山去了,又新到了一个和尚,也道你不合灭僧,也要与你赌胜。”天师心里想道:“这莫非是我命里犯了和尚星划度?不是划度,怎么去了一个,又来一个?”朝着圣上问道:“这新来的和尚,现在哪里?”圣上道:“现在文华殿打坐。”天师道:“宣来与臣相见何如?”圣上道:“你再不可又与他赌甚么胜。”天师道:“谨遵明旨,再不敢有违。”

  金銮殿上传下一道旨意,径到文华殿宣出一个和尚来。那和尚远远的走将来,这天师远远的就认得了。却认得是个甚么人?原来是天师的家师,已经倒埋了的。天师认得是个金碧峰,羞惭满面,冷汗沾衣,心里想道:“这和尚分分明明是我倒埋了他的,如何又会起来?”长老看见天师,问道:“天师,你这浑身重孝,为着哪个来?”天师无言可答,急急的除了梁冠,脱了斩服,解了孝绦,忙忙的簪上道冠,披了法服,围了软带,合着掌,望长老尽礼,也学僧家打个问讯。长老道:“你既是我的徒弟,你怎么不拜我?”天师道:“弟子低头便是拜。”长老道:“徒弟倒埋师父,得其何罪?”天师满口只说:“是,不敢,不敢!”长老道:“倒埋还是报德,还是报仇哩?”天师道:“今后弟子再不敢胡为,望乞赦罪。”

  圣上道:“国师请坐,朕有一事请问。”长老坐下了,回复道:“愿闻。”圣上道:“国师俗姓金,禅号碧峰,可是哩?”长老道:“是姓金,是号碧峰。”圣上道:“朕常见出家人须发落地,国师何为落发留髯?”碧峰长老道:“贫僧落发除烦恼,留须表丈夫。”万岁爷听见他这两句话,心下老大的重他,却就把个下西洋的事央浼他了,说道:“朕请国师进朝,有一事相说。”长老道:“悉凭圣旨。”万岁爷道:“朕有传国玉玺陷在西洋,曾有阴阳官奏朕,说道:‘帝星出现西洋。’这如今要到西洋取其国玺,须烦国师下海去走一遭,国师肯么?”长老道:“须是天师才去得。”天师道:“还是国师才去得哩!若论小臣祖宗传授的,不过是些印剑符水,止可驱神役鬼,斩妖缚邪而已。若是前往西洋,须索是斩将搴旗,争先陷阵,旗开取胜,马到成功,才不羞辱了朝命,小臣怎么去得!”长老道:“贫僧是个软弱法门,就只会看经念佛。况且领兵动众,提刀杀人,却不是个和尚干的勾当。”圣旨道:“怎么要国师领兵统众,提刀杀人?只求国师前去,大作一个主张便足矣。”长老道:“既是只要贫僧做个证明功德,贫僧怎敢有违。只是天师也躲不得个懒。”圣上道:“天师也要去。”天师道:“小臣去了,龙虎山中没有了人。”长老道:“天师之言差矣!岂不闻‘为国忘家不惮劳’?”只这一句话儿不至紧,把个天师就撑得他哑口无言,只得应声道:“去,去。”圣旨道:“此去西洋有多少路程?”长老道:“十万八千有零。”圣旨道:“此去西洋从旱路便,从水路便?”长老道:“南朝走到西洋国并没有旱路,只有水路可通。从水路便。”圣旨道:“此去路程,国师可晓得么?”长老道:“略节晓得些。”圣旨道:“国师晓得路程,还是自家走过来?还是书上看见来?”长老道:“贫僧是个游脚僧,四大部洲略节也都是过来。”圣上听见他说四大部洲都已走遍了,心上老大惊异地说道:“走遍四大部洲有何凭据?”长老道:“有一道律诗为证。”圣旨道:“律诗怎么讲?”长老道:

  踏遍红尘不计程,看山寻水了平生。

  已经飞锡来南国,又见乘杯渡北溟。

  花径不知春坐稳,松林未许夜谈清。

  担头行李无多物,一束诗囊一藏经。

  圣旨道:“国师既是记得这些路程,可略节说来与朕听着。”长老道:“天师也是晓得的,相烦天师说罢。”天师道:“我已曾说过来。”圣旨道:“虽说过来,朕久已忘怀了。”长老道:“口说无凭。贫僧有个小经折儿奉上朝廷龙眼观看。”圣旨道:“接上来。”长老双手举起来,奉上朝廷。

  圣上接着,放在九龙金案上,近侍的展开,龙眼观看,只见一个经折儿尽是大青大绿妆成的故事。青的是山,山就有行小字儿,注着某山。绿的是水,水就有行小字儿,注着某水。水小的就是江,江有行小字儿,注着是某江。水大的是海,海有行小字儿,注着某海。一个圈儿是一国,圈儿里面有行小字儿,注着某国。一个圈儿过了,再一个圈儿,一个圈儿里面,一行小字儿,注着某国某国。画儿画得细,字儿写得精。龙颜见之,满心欢喜,说道:“国师多承指教了!万里江山,在吾目中矣!”叫声:“近侍的,你接着这本儿,把路程还念一遍与我听着。”长老道:“还是贫僧来念。”圣上道:“从上船处就说起。”长老道:“上船处就是下新河洋子江口,转过来就是金山。”圣上道:“这金山的水,就是天下第一泉了?”长老道:“便是。过了金山,就出孟河;过了孟河,前面就是红江口;过了红江口,前面就是白龙江;过了白龙江,前面却都是海,舟船望南行,右手下是万岁的锦绣乾坤浙江、福建一带;左手下是日本扶桑。前面就是大琉球。过了日本、琉球,舟船望西走,右手下是两广、云贵地方;左手下是交趾。过了交趾,前面就是个软水洋;过了软水洋,前面就是个吸铁岭。”万岁道:“怎么叫做个吸铁岭?”长老道:“这个岭生于南海之中,约五百余里远,周围都是些顽石坯。那顽石坯见了铁器,就吸将去了,故此名为吸铁岭。”圣旨道:“水底下可有这个吸铁石么?”长老道:“这五百里远近,无分崖上水下,都是这个吸铁石子儿。”圣上道:“明日我和你下西洋,舟船却怎么过去?”长老道:“也曾自有个过的。”圣上道:“多谢国师,但不知那个软水洋还是怎么样儿的?”长老道:“这软水洋约有八百里之远,大凡天下的水都是硬的,水上可以行舟,可以载筏,无论九江八河、五湖四海,皆是一般。惟有这个水,其性软弱,就是一片毛,一根草,都要着底而沉。”圣上道:“似此软水,明日要下西洋,却怎么得过去?”

  却不知这个软水还是过得去,还是过不得去;却不知碧峰长老有担当过这个软水,没有担当过不得这个软水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15 回  碧峰图西洋各国  朝廷选挂印将军

  诗曰:

  雨足江潮水色新,碧琉璃滑净无尘。

  潮回万顷铺平縠,风过千层簇细鳞。

  野鹭沙鸥争出没,白苹红蓼倩精神。

  个中浩荡无穷趣,都属中流举钓人。

  这诗是于忠肃公秋水的诗,见得天下的水,都不似那个软水。

  却说圣上听得这个软水,心上也有半分儿不喜,问说道:“似此软水,明日要下西洋,却怎么得过去?”长老道:“贫僧也曾有个过的。”天师忽然抢着说道:“佛门软弱,弱水也是软弱,两个都是一家,故此有个道理。”长老道:“不因软弱,不得倒埋。”天师不觉的赤面通红了,说道:“这又是旧文章来了。”圣旨道:“过了软水洋,前面何如?”长老道:“软水洋以南,还是南膳部洲;软水洋以西去,却是西牛贺洲了。”圣上道:“西牛贺洲是个甚么地方?”长老道:“就却叫做西洋国。”圣上道:“既叫做西洋,就在这里止了。”长老道:“西洋是个总名,其中地理疆界,一国是一国,乞龙颜观看这个经折儿,就见明白。”圣上起头一看,才看见这一十八国,说道:“原来却有这许多国土也。”长老道:“可知哩!第一国,金莲宝象国;第二国,爪哇国;第三国,女儿国;第四国,苏门答剌国;第五国,撒发国;第六国,淄山国;第七国,大葛兰国;第八国,柯枝国;第九国,小葛兰国;第十国,古俚国;第十一国,金眼国;第十二国,吸葛刺国;第十三国,木骨国;第十四国,忽鲁国;第十五国,银眼国;第十六国,阿丹国;第十七国,天方国;第十国,酆都鬼国。”经折儿已自开得清,长老口里又说得明。说得个万岁爷心神飞度西洋国,恨不得伸手挝将玉玺来,说道:“国师,西洋的路程,朕已知道了,这个经折儿朕收下。却不知下西洋还用多少官员?还用多少兵卒?你说来与朕听着。”长老道:“下西洋用多少官员,用多少兵卒,贫僧也有一个小经折儿奉上朝廷,龙颜观看。”圣旨道:“好,好,好。原来国师也有个经折儿,快接上来。”长老双手举起来,奉与圣上。

  圣上接着,放在九龙金案上,近侍的展开,龙眼观看。只见这个经折儿却没有那大青的颜色,也没有那大绿的妆点,只是素素净净几行字儿。圣上叫声道:“近侍的,按着这个本儿上的字,念一遍与我听着。”近侍的念着,说道:“第一行,‘计开’二字。第二行,总兵官一员,挂征西大元帅之印。第三行,副总兵官一员,挂征西副元帅之印。第四行,左先锋一员,挂征西左先锋大将军之印。第五行,右先锋一员,挂征西右先锋副将军之印。第六行,五营大都督:中都、左都、右都、坐都、行都,各挂征西大都督之印。第七行,四哨副都督:参将、游击、都事、把总,各挂征西副都督之印。第八行,指挥官一百员。第九行,千户官一百五十员。第十行,百户官五百员。第十一行,管粮草户部官一员。第十二行,观星斗阴阳官十员。第十三行,通译番书教谕官十员。第十四行,通事的舍人十名。第十五行,打干的余丁十名。第十六行,管医药的医官医士一百三十二名。第十七行,三百六十行匠人,每行二十名。第十八行,雄兵勇士三万名有零。第十九行,神乐观道士二百五十名。第二十行,朝天宫道士二百五十名。”念毕,圣上道:“原来国师是个‘法演三千界,胸藏百万兵。’”万岁爷心上老大的惊异地说道:“还有天师当任何职?当填注在哪行?”长老道:“天师照旧官衔,管理军师事务,不必另加官职,故此不曾填注名姓。”万岁爷道:“国师当任何职?当填注在哪行?”长老道:“贫僧只好做个证明功德,故此不曾填注名姓。”万岁爷道:“既是国师与天师不肯填注名字,料应是不敢把个官职相烦,这的朕不相强。只是明日出师之时,斩妖缚邪,在天师身上;扶危济难,在国师身上。彼此都要用心竭力,马到功成,旗开得胜,不负今日倚托之重,才称朕心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和天师各当效力,不费圣心。”

  万岁爷道:“下西洋的路程,有了一个经折儿,朕已知道了。下西洋的官员兵卒,又有一个经折儿,朕又知道了。只是国师说道:‘南朝去到西洋并无旱路,只有水路可通。’既是水路,虽则是个船只,还用多少?还是怎么样的制度?国师,你心上可曾料理一番么?”碧峰长老道:“过洋用的多少船只,怎么样儿制度,贫僧也有一个经折儿奉上朝廷,龙眼观看。”圣旨道:“妙,妙,妙。原来也有一个经折儿,快接上来。”长老双手举起来,奉与圣上。

  圣上接着,放在九龙金案上,近侍的展开,龙眼观看。只见这个经折儿又是大青大绿的故事。青的画得是山,绿的画得是海,海里画得是船,船又分得有个班数,每班又分得有个号数,不知总是多少班数,每班有多少号数。今番万岁爷一天好事喜中喜,满纸云烟佳更佳,不叫近侍的来观,只是龙眼亲自观看。只见头一班画的船,约有三十六号,每只船上有九道桅。那小字儿就填着说道:“宝船三十六号,长四十四丈四尺,阔一十八丈。”第二班画的船约有一百八十号,每只船上有五道桅。那小字就填着说道:“战船一百八十号,长一十八丈,阔六丈八尺。”第三班画的船只,约有三百号,每只船上有六道桅。那小字儿就填着说道:“坐船三百号,长二十四丈,阔九丈四尺。”第四班画的船,约有七百号,每只船上有八道桅。那小字儿就填着说道:“马船七百号,长三十七丈,阔一十五丈。”第五班画的船,约有二百四十号,每只船上有七道桅。那小字儿就填着说道:“粮船二百四十号,长二十八丈,阔一十二丈。”船五班,共计一千四百五十六号,每一号船中间,有明三暗五的厅堂,有明五暗七的殿宇。每一号船上面,有三层天盘,每一层天盘里面摆着二十四名官军,日上看风看云,夜来观星观斗。

  这个经折儿万岁爷看了,心上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。怎见得一则以喜?因有了这个船只,却就到得西洋;到得西洋,却就取得国玺,这不是个一则以喜?却这个船数又多,制作又细,费用又大,须是支动天下一十三省的钱粮来才方够用,这不是个一则以惧?万岁爷终是取玺的心胜,不怕他甚么事干成干不成。

  此时已是落日衔山,昏鸦逐队,圣旨一道,百官散班,着僧录司迎送国师到于长干上刹,各住持轮流供应;着道录司迎送天师到于朝天宫,各道官轮流供应。万岁爷退回乾静宫,心里有老大的费想。怎么费想?却说这个下西洋的事务重大,用度浩繁,一行一止,都在万岁爷的心上经纬。到了九龙绣榻之上,睡不成寐,只见更又末,夜又长,果真是:

  秋夜长,殊未央。月明白露澄清光,层城绮阁遥相望。川无梁,北风受节雁南翔,崇兰委质时菊芳。鸣环曳履出长廊,为君秋夜捣衣裳。纤罗对凤凰,丹绮双鸳鸯,调砧乱杵思自伤。征夫万里戍他乡。鹤关音信断,龙门道路长。君在天一方,寒衣徒自香。

  万岁爷睡不成寐,叫起近侍的来,开了玲珑八窗,卷起珠帘绛箔,只见万里长空一轮明月,果真是:

  三五月华流烟光,可怜怀归道路长。

  逾江越汉津无梁,遥遥思永夜茫茫。

  昭君失宠辞上宫,蛾眉婵娟卧毡穹。

  胡人琵琶弹北风,汉家音信绝南鸿。

  昭君此时怨画工,可怜明月光朦胧。

  节既秋兮天向寒,沅有漪兮湘有澜。

  沅湘纠合渺漫漫,洛阳才子忆长安,

  可怜明月复团团。逐臣恋主心弥恪,

  弃妾忘君情不薄。已悲芳岁徒沦落,

  复恐红颜坐销铄。可怜明月方照灼,

  向影倾身比葵藿。一轮明月不至紧,

  还有一天星斗,灿灿烂烂,果真是:

  万物之精为列星,庶民象兮元气英。

  认绰约兮其欃枪,瞻瑶光兮其玉绳。

  歌既称兮列重耀,传尝闻兮还夜明。

  牵牛服箱兮不以,今夕在户兮识取。

  辰参主兮为晋商,箕毕分兮见风雨。

  为张华兮而见拆,感仲尼兮以常聚。

  中方定兮作楚宫,三五彗兮彼在东。

  子韦识宋公之德,史墨知吴国之凶。

  轩辕大电兮绕枢,白帝华渚兮流虹。

  东井汉祖兮兴起,梁沛曹公兮居止。

  惊严光兮帝共卧,笑戴逵兮自求死。

  息夫指之兮获罪,巫马戴之兮出治。

  灿连贝兮倚莎萝,授人时兮命羲和。

  二使兮随之入蜀,五老兮观之游河。

  岁则降灵于方伯,昴则沦精于萧何。

  清为柳兮浊为毕,乱如雨兮陨如石。

  天钱瞻兮于北落,老人指兮于南极。

  任彼彗光兮竟天,然而圣朝兮妖不胜德。

  万岁爷对月有怀,因星有感,龙腹中猛然间想起一桩事来了,急传旨意,宣上印绶监掌印的太监来。这叫做是个“殿上一呼,阶下百诺 ”,旨意已到,谁敢有违。只见印绶监掌印的太监即时来到,跪着珠帘之外听旨。万岁爷道:“你是印绶监掌印的太监?”太监道:“奴婢是印绶监掌印的太监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监里可有余剩的金银印信么?”太监道:“本监并没有个余剩的金印银信。”万岁爷道:“我原日过南京之时,四十八两重的坐龙金印,有若干颗数;五十四两重的站虎银印,有若干颗数;三十六两重的螭虎印、走蛟印、盘蛇印、虬髯印、龟纽印、鳌鱼印、虾须印,也不计其数。你职掌印绶,怎么讯得一个没有印?”太监道:“本监职掌印,俱是奉爷爷圣旨,礼部关会,篆文旋时铸成一个印,旋时镌上几个字,这却都是新的,并没有个旧时印信。”万岁爷道:“我这旧时的印信,到哪里去了?”太监道:“既是旧时的印信,俱属宝贝,敢在宝藏库里么?”圣旨道:“急宣宝藏库的库官来。”原来宝藏库设立的内殿,掌管的不是个库官,也是个太监。一声有旨,只见宝藏库内太监飞星而来,磕头如捣蒜,连声禀道:“爷唤奴婢有何旨意?”万岁爷道:“你宝藏库里,可有旧时的金、银、铜、铁的印信么?”太监道:“有,有,有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快把那四十八两重的坐龙金印,取过两颗来;你再把五十四两重的站虎银印,取过两颗来;你再把三十六两重的螭虎印,取过五颗来;你再把三十四两重的虬髯印,取过四颗来。”那宝藏库的太监即时取过许多的印来,万岁爷吩咐印绶监太监捧着。

  此时正是金鸡三唱,曙色朦胧,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只见净鞭三下响,文武两班齐。圣上道:“今日文武百官都会集在这里,朕有旨意,百官细听敷宣。”百官齐声道:“万岁,万岁,万万岁!有何旨意,臣等钦承。”圣上道:“朕今日富有四海之内,贵为天子,上承千百代帝王之统绪,下开千百代帝王之将来。所有历代帝王传国玺,陷在西洋,朕甚悯焉,合行命将出师,扫荡西洋,取其国玺。先用总兵官一员,挂征西大元帅之印,朕如今取出一颗坐龙金印在这里,哪一员官肯去征西,即时出班挂印。”连问了三四声,文官鸦悄不鸣,武班风停草止。

  圣上又问了一回,只见班部中闪出四员官来,朝衣朝冠,手执象简,一字儿跪在丹陛之前。圣上心里想道:“这四员官莫非是个挂印的来了?”心里又想道:“这四员官人物鄙萎,未可便就征西。”当驾的问道:“见朝的甚么官员?”那第一员说道:“小臣是钦天监五官灵台郎徐某。”第二员说道:“小臣是钦天监五官保章正张某。”第三员说道:“小臣是钦天监五官保章副陈某。”第四员说道:“小臣是钦天监五官絮壶正高某。”圣上道:“你们既是钦天监的官员,有何事进奏?”钦天监齐声道:“臣等夜至三更,仰观乾象,只见‘帅心入斗口,光射尚书垣 ’,故此冒昧仰奏天庭。”圣上道:“帅心入斗口,敢是五府里面公侯驸马伯么?”钦天监齐声道:“公、侯、驸马、伯应在右弼星上,不是斗口。”圣上道:“莫非六部里面尚书、侍郎么?”钦天监说道:“尚书、侍郎应在左弼星上,不是斗口。”圣上道:“既不是武将,又不是文官,却哪里去另寻一个将军挂印?”钦天监道:“斗口系万岁爷的左右近臣。”圣上道:“左右近臣不过是这些内官、太监,他们哪个去征得西洋,挂得帅印?”

  只见殿东首班部中,履声咭咭,环佩净净,闪出一位青年侯伯来,垂绅正笏,万岁三呼。万岁爷龙眼观之,只见是个诚意伯刘某。圣上问道:“刘诚意有何奏章?”刘诚意道:“小臣保举一位内臣,征得西,挂得印。”圣上道:“是哪一个?”刘诚意道:“现在司礼监掌印的太监,姓郑名和。”圣上道:“怎见得他征得西、挂得印?”刘诚意道:“臣观天文,察地理,知人间祸福,通过去未来。臣观此人,若论他的身材,正是下停短兮上停长,必为宰相侍君王;若是庶人生得此,金珠财宝满仓箱。若论他的面部,正是面阔风颐,石崇擅千乘之富;虎头燕颔,班超封万里之侯。又且是河目海口,食禄千钟,铁面剑眉,兵权万里。若论他的气色,红光横自三阳,一生中须知财旺;黄气发从高广,旬日内必定迁官。”圣上道:“只怕司礼监太监老了些。”刘诚意道:“乾姜有枣,越老越好。正是:龟息鹤形,纯阳一梦还仙境;明珠入海,太公八十遇文王。”圣上道:“却怎么又做太监?”刘诚意道:“只犯了些面似橘皮,孤刑有准;印堂太窄,妻子难留。故此在万岁爷的驾下做个太监。”圣上道:“既是司礼监,可就是三宝太监么?”左右近侍的说道:“就是三宝太监。”圣上道:“既是三宝太监下得西洋,挂得帅印,快传旨意,宣他进朝。”即时传下一道旨意。即时三宝太监跑进朝来,磕了头,谢了旨。圣上道:“我今日出师命将,扫荡西洋,取其国玺,要用总兵官一员,挂征西大元帅之印。刘诚意保你下得西洋,挂得帅印,你果是下得西洋么?你果是挂得帅印么?”三宝太监道:“奴婢仗着万岁爷的洪福,情愿立功海上,万里扬威。奴婢是下得西洋,奴婢是挂得帅印!”圣旨道:“着印绶监递印与他,着中书科写敕与他。”三宝太监挂了印,领了敕,谢了恩,竟投丹墀下去。有诗为证,诗曰:

  凤凰池上听鸾笙,司礼趋承旧有名。

  袍笏满朝朱履暗,弓刀千骑铁衣明。

  心源落落堪为将,胆气堂堂合用兵。

  捻指西番尽稽颡,一杯酒待故人倾。

  圣上道:“征取西洋,次用副总兵官一员,挂征西副元帅之印,朕还取得有坐龙金印一颗在这里,是哪一员肯去征西,出班挂印?”又问了一声,还不见有人答应。圣上道:“适来钦天监照见‘帅星入斗口,光射尚书垣’,司礼监是个斗口了。今番副元师却应在尚书垣。你们六部中须则着一个出来挂印。”道犹未已,只见右班中闪出一位大臣,垂绅正笏,万岁三呼,说道:“臣愿征西,臣愿挂副元帅之印。”圣上把个龙眼观看之时,这一位大臣,身长九尺,腰大十围,面阔口方,肌肥骨重。读书而登进士之第,仕宦而历谏议之郎。九转三迁,践枢陟要。先任三边总制,屹万里之长城;现居六部尚书,校八方之戎籍。参赞机务,为盐为梅;中府协同,乃文乃武。堂堂相貌,说甚么燕颔食肉之资;耿耿心怀,总是些马革裹尸之志。正是:门迎珠履三千客,户纳貔貅百万兵。原来是姓王名某,山东青州府人氏,现任兵部尚书。圣上道:“兵部尚书,你肯征进西洋么?你肯挂副元帅之印么?”王尚书道:“小臣仰仗天威,誓立功异域,万里封侯。小臣愿下西洋,小臣愿挂副元帅之印。”圣旨道:“着印绶监递印与他,着中书科写敕与他。”王尚书挂了印,领了敕,谢了恩,竟回本班而去。有诗为证,诗曰:

  海岳储精胆气豪,班生彤管吕虔刀。

  列星光射龙泉剑,瑞雾香生兽锦袍。

  威震三边勋业重,官居二品姓名高。

  今朝再挂征西印,两袖天风拂海涛。

  圣上道:“征取西洋,要用左先锋一员,挂征西左先锋大将军之印,朕取得有站虎银印一颗在这里,哪一员任左先锋之职,愿挂大将军之印?”也一连问了几声,不见有个官员答应。怎么问着个征西,偏再没人肯答应?原来“下海”两个字有些吓怕人,故此文武官员等闲不敢开口。圣上又问上一声,只见殿东首班部中闪出一位老臣来,履声玷玷,环佩净净,原来是英国公张某,直至丹墀之内,三呼万岁,稽首顿首,奏道:“微臣保举两员武官,堪充左右先锋之职。”圣上道:“朕求一个左先锋且不可得,老卿连右先锋都有了,这都是个为国求贤,深得古大臣之体。但老卿保举的是甚么人?”英国公道:“他两个人都是世胄之家,将门之子。执干戈而卫社,每参盟府之勋;侍孙武以为师,深达戎韬之略。一个虎头燕颔,卷毛鬓,落腮胡,长长大大,攀不倒的猛汉;一个铜肝铁胆,回子鼻,铜铃眼,粗粗奤,选得上的将军。一个武艺高强,一任他大的钺,小的斧,长的枪,短的剑,件件皆能;一个眼睛溜煞,凭着些远的箭,近的锤,飞的弹,掣的鞭,般般尽会。一个站着,就是李天王降下凡尘,手里只少一把降魔剑;一个坐下,恰如真武爷坐镇北极,面前只少一杆七星旗。一个人如猛虎,马赛飞龙,抹一角明幌幌,电闪旌旗日月高。一个威风动地,杀气腾空,喝一声黑沉沉,雷轰鼙鼓山河震。一个是姓张名计,定远人也,现任羽林左卫都指挥之职;一个姓刘名荫,合肥人也,现任羽林右卫都指挥之职。这两个武官下得西洋,挂得左右先锋之印。”圣上道:“依卿所奏。”即时传下两道旨意,宣上羽林卫两员官来。羽林卫两员官即时宣上金銮殿。万岁爷龙眼看来,果真的不负英国公所举。旨意道:“着印绶监各递一颗站虎银印与他,着中书科各写一道先锋敕与他。”两员官各挂了印,各受了敕,各谢了恩,各回本卫而去。有诗为证,诗曰:

  英杰天生胆气豪,先锋左右岂辞劳。

  斗牛并射龙泉剑,雨露均沾兽锦袍。

  九陛每承皇诏宠,双眸惯识阵云高。

  此回一吸鲸波尽,归向南朝读六韬。

  英国公也回本班而去。圣上道:“征取西洋,还用五营五员大都督,各挂征西大都督之印,还用四哨四员副都督,各挂征西副都督之印。印绶监有印在此,你们班部中不论文官武将,但有能征进西洋者,许即时出班挂印。”道犹未了,殿东首班部中又闪出一位老臣来,履声王吉秸,环佩净净,原来是定国公徐某。他直至丹墀之内,三呼万岁,稽首顿首,奏道:“三军之命,悬于一将,用之者不得不慎。今日征进西洋,事非小可,五营四哨又非一人,依臣所奏,许文武各官保举上来取用。”奉圣旨:“依卿所奏,许百官即推堪任正副都督的几十员来看。”这些文武百官奉了旨意,议举所知五府都督,说道:“考核将材,本兵官的事。”打一个躬:“请兵部尚书定夺。”兵部尚书说道:“今日此举,时刻有限,未可造次,须是你本官举荐。”打一个躬:“请五府侯伯定夺。”定国公道:“今日选将出征,事务重大,难将一人手,掩得天下目。这如今或是哪一员堪任正都督,或是哪一员堪任副都督,先许五府侯伯指名推来,次用六部官签名保结,次后本兵官裁定参详,请旨定夺。如此再三,庶几用不失人,前无偾事。”文武百官齐声道:“老总兵言之有理。”即时间府中推出一员,部中签名保结,本兵官裁定参详。一会儿府中又推一员,部中签名保结,本兵官裁定参详。再等一会儿,府中又推一员,部中签名保结,本兵官裁定参详。再待一会儿,府中又推一员,部中签名保结,本兵官裁定参详。三推四保,五结六详,七裁八定,顷刻里把个长单填遍了。也有推了没保结的,也有有保结过不得本兵官的。又推又保,又过得本兵官的,约有二十多员。百官俯伏丹墀,稽首顿首,奏道:“臣等举保堪任正副都督的官员姓名,开具揭帖,进呈御览,伏乞圣裁。”奉圣旨有点的是文武百官,钦此钦遵。

  即时间奉圣旨点了的衔命而来,拜舞丹墀之下。见朝已毕,当驾的说道:“五营五员大都督,站立丹墀中左侧。四哨四员副都督,站立丹墀中右侧。”鸿胪寺唱名,印绶监交印,中书科付敕。只见五营五员大都督,一字儿站着丹墀中左侧,四哨四员副都督,一字儿站着丹墀中右侧。鸿胪寺站在班首唱名,说道:“第一营第一员大都督,姓王名堂。”便应声道:“有!”挂了印,领了敕,谢了恩,竟投阶下而去。”第二营第二员大都督,姓黄名栋梁。”便应声道:“有!”挂了印,领了敕,谢了恩,竟投阶下而去。”第三营第三员大都督,姓金名天雷。”便应声道:“有!”挂了印,领了敕,谢了恩,竟投阶下而去。“第四营第四员大都督,姓王名明。”王明应声道:“有!”挂了印,领了敕,谢了恩,竟投阶下而去。”第五营第五员大都督,姓唐名英。”唐英应声道:“有!”挂了印,领了敕,谢了恩,竟投阶下而去。有诗为证,诗日:

  少年乘勇气,五虎过乌孙。

  力尽军劳苦,功加上将恩。

  晓风吹戍角,残月倚城门。

  共挂征西印,鲸波漾月痕。

  五营五员大都督过了,就到四哨四员副都督。鸿胪寺又唱道:“第一哨第一员,姓黄名全彦。”应声道:“有!”挂了印,领了敕,谢了恩,竟投阶下而去。”第二哨第二员,姓许名以诚。”应声道:“有!”挂了印,领了敕,谢了恩,竟投阶下而去。”第三哨第三员,姓张名柏。”应声道:“有!”挂了印,领了敕,谢了恩,竟投阶下而去。”第四哨第四员,姓吴名成。”挂了印,领了敕,谢了恩,竟投阶下而去。有诗为证。诗曰:

  族亚齐安睦,风高汉武威。

  营门连月转,戍角逐烟催。

  青海闻传箭,天山报合围。

  今朝携剑起,马上疾如飞。

  圣上道:“征取西洋,还要用指挥官一百员,千户官一百五十员,百户官五百员,着兵部尚书逐一推上来看,以便铸印与他。”

  却不知圣上取到这些官有何重用处,却不知兵部尚书取到哪些官上来复旨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16 回  兵部官选将练师  教场中招军买马

  诗曰:

  十八羽林郎,戎衣事汉王。

  臂鹰金殿侧,挟弹玉舆傍。

  驰道春风起,陪游出建章。

  侍猎长杨下,承恩更射飞。

  尘生马影灭,箭落雁行稀。

  薄雾随天仗,联翩入琐闱。

  却说万岁爷道:“征进西洋,还要用指挥官一百员,千户官一百五十员,百户官五百员,着兵部官逐一推来看,铸印与他。”兵部尚书俯伏丹墀,稽首顿首,奏道:“陛下选将征西,事非小可,须则是个智勇俱足,文武兼资,马到功成,旗开得胜,方才不辱灭了朝命。似此任大责重,小臣未敢擅便。”圣上道:“卿意何如?”兵部道:“依臣所奏,宽赐钦限,容臣等会同五府侯伯,教场之内严加考校,拔其尤者来复朝命。未审圣意若何?”奉圣旨:“依卿所奏,限三日内回报。”即时御驾转宫,文武百官班散。

  兵部尚书归衙,移咨五府,五府侯伯传示各营,示仰各卫指挥,各所千、百户,各备军营器械马匹,俱限明日黎明齐赴大教场内操演武艺,比较胜负。中间武艺高强,韬略娴飞,即便疏名进朝,请旨挂印,前往征西。

  不觉的月往日来,就是三更五鼓,鸡唱天明。兵部尚书开了棍,搭了桥,竟投大教场而来。那些京营里的将官,人头簇簇,马首相挨,不在话下。还有一班五府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,貂蝉满座,弁转疑星。只见兵部尚书进了营,各各相见,相见已毕,叙次坐下。各官投参,尚书把个投参的手本查一查,大略约有二千四百余员。尚书心里想道:“今日多中捞摸,想必得个好将官也。”即时上了将台,东首扯起一杆“为国抡材”四个大金字的旗号,西首扯起一杆“钦差选士”四个大金字的旗号。即时传下将令:各官先试弓马,次试弩箭,三试枪,四试刀,五试剑,六试矛,七试盾,八试斧,九试钺,十试戟,十一试鞭,十二试锏,十三试挝,十四试叉,十五试钯,十六试白打,十七试绵绳,十八试套索。一十八般武艺,件件考全。这一考不至紧,把这些将官都考倒了。投参时原有二千四百余员,及至考校已毕,把个记录簿儿来总一查,恰好的去了一千七百余员,止得七百员。登簿中间,却有张相等一十八名,现任指挥之职;铁楞等三十六名,现任千户、百户之职。这两班儿却是与众不同,一十八般武艺,无不精通;三略六韬,无不习熟。尚书心下十分欢喜,即时类集,表奏朝廷,只是钦限少了五十名。五府侯伯说道:“千日之长,一日之短。”一个人讨上了几个,满了钦限,各官散场。直到明日五鼓,金鸡三唱,曙色朦胧,宫里升殿,百官进朝。正是:

  紫殿俯千官,春松应合欢。

  御炉香焰暖,驰道玉声寒。

  乳燕翻珠缀,祥乌集露盘。

  宫花一万树,不敢举头看。

  万岁爷升殿,百官进朝,文武班齐,奏章已毕。兵部尚书出班俯伏,万岁山呼,稽首顿首,奏道:“臣蒙圣思考选诸将,考选已毕,今将堪任指挥一百员,堪任千户一百五十员,堪任百户五百员,具有札子上呈。”奉圣旨接上来看。圣上看了,说道:“各官现在何处?”尚书道:“现在午门外听宣。”奉圣旨宣进来。只见那七百五十员将官奉了圣旨,蜂拥而来,进了朝门,一字儿跪着丹墀之下。黄门官奏道:“介胄之士不拜,各官平身。”各官齐声呼上一声:“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站将起来。只见:

  一个个头戴烂金盔映日,一个个身穿锁子甲铺银。一个个扎袖儿半宽半窄,织成五彩文章;一个个绦须儿不短不长,斜拽三春杨柳。一个个挂一把戒手刀,夜静青龙偃月;一个个挎一口防身剑,秋高白虎临门。一个个掩心镜儿明幌幌,照耀乾坤;一个个兽吞头儿黑沉沉,铺堆烟雨。一个个弓衣儿边边,早三弦,昼三弦,晚三弦,弦上擐许多的虎豹;一个个箭壶儿小小,上八洞,中八洞,下八洞,洞里有无限的神仙。一个个远望处,绀地勾文,虎头连璧,赫奕兮最是英明;一个个近前时,虬龙列象,楼堞成形,炳烂兮越加壮丽。一个个擦掌摩拳,呲牙徕齿,略略绰绰,那里再寻这个混世魔王?一个个横眉竖发,斗角拳毛,伛伛兜兜,就是生成狠的当年太岁!

  正是:

  浑身有胆能披难,奋武何人敢敌锋?

  豺虎阵中驱战马,貔貅队里捉真龙。

  奉圣旨:“首事的铸印与他,协同的关防管事。”各各谢恩而退。圣上道:“征进西洋,还用管粮草的官几员,阴阳官几员,通译番书官几员,精通医药的医官几百员,医士几十名,该部知道。”即时户部尚书点本部浙江司郎中某官一员进呈,钦天监点阴阳官某共十员进呈,四夷馆点通译番书官某共十员进呈,太医院点医官一百名、医士三十名进呈。奉圣旨:“各该到任听调。”有诗为证,诗曰:

  耀武扬威海上洲,百官济济借前筹。

  襟裾华夏未为远,俯仰堪舆不尽游。

  任是怪禽呼姓字,何难海鸟佐朋俦。

  明朝来享来王日,一统车书阙下收。

  圣旨道:“征进西洋,还用精兵十万,名马千匹,该部知道。”兵部领了招兵的旨意,太仆寺领了买马的旨意。不旬日之间,兵部招了十万雄兵,每日间在于教场中分班操演,就在长干门外扎了五个大营,分个中左右前后。这个“中 ”,却不是留守中、武功中、济阳中、武城中、富峪中、大宁中。这个“左 ”,却不是金吾左、羽林左、府军左、留守左、虎贲左、永清左、武功左、武骧左、腾骧左、潘阳左、神武左。这个“右 ”,却不是金吾右、羽林右、燕山右、留守右、虎贲右、永清右、武功右、武骧右、义勇右、腾骧右、潘阳右。这个“前 ”,却不是金吾前、羽林前、府军前、燕山前、留守前、义勇前、忠义前、大宁前。这个“后 ”,却又不是金吾后、府军后、留守后、义勇后、忠义后。他自操自演,自扎自营,只在伺候圣旨调遣。有一阕《从军行》为证,诗曰:

  穹庐杂种乱金方,武将神兵下玉堂。

  天子旌旗过细柳,匈奴运数尽枯杨。

  关头落月横西裔,塞下凝云断北荒。

  漠漠边尘飞众鸟,昏昏朔气聚群羊。

  依稀蜀仗迷新竹,仿佛胡床识故桑。

  临海旧来闻骠骑,寻河本自有中郎。

  坐看战壁为平土,近侍军营作破羌。

  兵部尚书复了招兵的本,奉圣旨:“该部严加训练,俟征西之日调发。

  却说太仆寺领了买马的旨意,遍寻天下名马,不旬日之间,马已齐备了。这个马却不是等闲的马,尽是些飞龙、赤兔、骏、骅骝、紫燕、骕骗、啮膝、耳俞 晖、麒麟、山子、白蚁、绝尘、浮云、赤电、绝群、逸骠、马录骊、龙子、麟驹、腾霜骢、皎雪骢、凝露骢、照影骢、悬光骢、决波马俞、飞霞骠、发电赤、奔虹赤、流金马、照夜白、一丈乌、五花虬、望云骓、忽雷马交、卷毛驺、狮子花、玉骕、红赤拨、紫叱拨、金叱拨;就是毛片,也不是等闲的毛片,都是些布汗、论圣、虎喇、合里、乌赭、哑儿爷、屈良、苏卢、枣骝、海骝、栗色、燕色、兔黄、真白、玉面、银鬃、香膊、青花;就是马厩,也不是等闲的马厩,都是些飞虎、翔麟、吉良、龙马某、驺马余、駃騠、马宛鸾、六群、天花、凤苑、荒豢、奔星、内驹、外驹、左飞、右飞、左方、右方、东南内、西南内。这个太仆寺马匹齐集,只是伺候旨意发落。有一阕《天马歌》为证,诗曰:

  汉水扬波洗龙骨,房星堕地天马出。

  四蹄蹀躞若流星,两耳尖流如削竹。

  天闲十二连青云,生长出入黄金门。

  鼓鬃振尾恣偃仰,食粟何以酬主恩。

  岂堪碌碌同凡马,长鸣喷沫奚官怕。

  入为君王驾鼓车,出为将军静边野。

  将军与尔同死生,要令四海无战争,

  千古万古歌太平!

  太仆寺复了买马的旨意鞍山。奉圣旨:“该本衙门牧养,俟征西之日发落。”明日万岁爷升殿,百官进朝,净鞭三下响,文武两班齐,一道圣旨,竟往长干寺宣国师进朝。

  却说金碧峰在长干寺里领着非幻徒弟、云谷徒孙,更有本寺饮定上人、古瞻上人、广宣上人、灵聪上人、元叙上人,讲经说法,正果朝元。忽闻得圣旨召,你看他:头戴着瓢儿帽,身穿着染色衣,一手钵盂,一手禅杖,大摇大摆,摆上金銮殿来。万岁爷看见碧峰长老远来,忙传圣谕,着令当驾的官看下绣墩赐坐。长老见了万岁,打个问讯,把个手儿拱一拱。圣上道:“不见国师,又经旬日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知得上位连日有事,选将练师,招军买马,故此不敢擅自进朝,恐妨军国重务。”圣上道:“但说起个选将练师,我心上就有许多不宽快处。”长老道:“为何有许多不宽快处?”圣上道:“枉了我朝中有九公、十八侯、三十六伯,都是位居一品,禄享千钟,绩纪旂常,盟垂带砺,一个个贪生怕死,不肯征进西洋。”长老道:“怎见得不肯征进西洋?”圣上道:“是我前日当朝廷之上,取了几颗四十八两重的坐龙金印,并没有一个公、侯、伯肯出班挂印征西。”长老道:“这正使合该是司礼监太监,协同合该是兵部尚书。”圣上道:“国师是何高见?”长老道:“贫僧夜观乾象,只见帅星入斗口,光射尚书垣。”圣上道:“钦天监也曾说来,但不知这斗口可是三宝太监么?”长老道:“是谁保举三宝太监来?”圣上道:“是刘诚意保举的。”长老道:“钦天监该连升他三级,刘诚意该进爵公侯。”圣上道:“怎见得钦天监该连升他三级,刘诚意该进爵公侯?”长老道:“钦天监阴阳有准,刘诚意天地无私。”圣上道:“钦天监阴阳有准,这个是了。怎见得刘诚意天地无私?”长老道:“满朝文武百官,俱征不得西洋,止有三宝太监下得西洋,征得番,这是个天造地设的。刘诚意直言保举,却不是个天地无私?”圣上道:“怎见得三宝太监下得海,征得番?”长老道:“三宝太监不是凡胎,却是上界天河里一个虾蟆精转世。他的性儿不爱高山,不爱旱路,见了水便是他的家所,故此下得海,征得番。”圣上道:“怎么兵部尚书去得?”长老道:“兵部尚书也不是个凡胎,却是上界白虎星临凡。有了这个虎将镇压军门,方才个斩将搴旗,摧枯拉朽。”

  万岁听见这两个元帅都是天星,心里想道:“世上哪里有这许多的天星?只怕明日征西洋有些做话把。”忙问道:“左右先锋,国师可曾知道?”长老道:“贫僧知道。”圣上道:“国师何事得知道?”长老道:“贫僧都是个未卜先知的。”万岁爷心里想道:“原来这长老未卜先知哩!”问道:“既是国师未卜先知,这两个先锋可去得么?”长老道:“这两个先锋不但只是去得,还是老大吃紧处。”圣上道:“敢是个吃紧的天星么?”长老道:“这两个人虽不是个天星,却是个吃紧处相生相应。”圣上道:“怎叫做个相生相应?”长老道:“三宝太监是个虾蟆精,这个张计号做东塘,这个刘荫号做西塘。虾蟆见了塘,你说他伏水土不伏水土?况兼有了西塘,就保管得他前往西洋;有了东塘,又保管得他转归东土。这却不是个吃紧处相生相应呵!”万岁爷道:“其余诸将可都是个天星么?”长老道:“一言难尽,天机怕泄,明日征西之后,上位责令钦天监注记某日某星现某方,贫僧到西洋去做证明功德,也立一项文簿,填写着某日某人出阵,某日某人出阵。等待回朝之日,两家登对,便知道某人是某星,龙目观之,才见明白。”圣上道:“这也是国师慎密处,朕不相强。只是眼目下军马俱已齐备,宝船的事体,国师上裁。”长老道:“这个宝船事非小可,须则户部支动天下一十三省的钱粮,工部委官钦采皇木。却又要须天之时,因地之利,择一个吉日良时,盖一所宝船官厂,却才用得人官之能,尽得物曲之利。把个三百六十行的匠作选上加选,精上要精,动日成功,刻期完件,这叫做个‘要取骊龙项下珠,先须打点降龙手’。”万岁爷沉思了半晌,说道:“朕有个处分了。目今盖造皇宫,钱粮木料俱已齐备,权且大工停止,把这钱粮木料都移到宝船厂来,彼此有益,民不知劳。”长老道:“上位言念下民,社稷之福。无敌于天下者,天吏也。此去西洋,百战百胜,都在上位这一念爱民心上得来。”万岁爷听知个百战百胜,满心欢喜,说道:“全仗国师指点。”

  即时传下旨意,大工暂止,转将前项钱粮木植,尽赴宝船厂听用。该部知道。又传出一道旨意,竟往朝天宫宣张天师进朝,选择吉日良时,以便起工。又传出一道旨意,着船政分司踏勘宽阔去处,盖选宝船厂一所。又传出一道旨意,着匠作精选三百六十行的匠人,类齐听用。圣旨已出,谁敢有违?只见张天师亲自进朝,具上一个章疏,择取本年九月初六日寅时破木起工。万岁道:“今日已是八月二十日,钦限却快了些。”道犹未了,工部船政分司一本:“为大工事:臣等踏勘,就于下新河三汊口草鞋夹,地形宽阔,盖造宝船官厂一所,工完奏闻。”奉圣旨:“九月初六日开厂兴工。”道犹未了,匠作监一本:“为大工事:臣等考选三百六十行匠人,堪充工作,开具姓名,揭帖具奏。”奉圣旨:“九月初六日宝船厂听用。”户部一本:“为大工事:臣等钦遵旨意,将前项钱粮清查明白,听候宝船厂支用,先此奏闻。”奉圣旨:“工部知道。”工部一本:“为大工事:臣等采取皇木,已经进城的尽行用讫,未用的散在龙潭江天宁洲上。冬月江水归漕,以致水次遥远,抑且木料长大,一时搬运不便,恐违钦限,先此奏闻。”圣旨看了,说道:“此时水涸岸高,果是上下不便。初六日不论水之大小,起工便罢。”碧峰长老道:“不可,不可!岂不闻工师得大木则王喜,以为胜其任也。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,以为不胜其任也。起工之日,须得皇木取齐了。”圣上道:“河干水浅,搬运不便,将如之何?”天师说道:“若是搬运不便,容臣驱下天将来搬运罢!”长老道:“今番另写过四十八道飞符,不可仍前的不应符。”天师但说起个四十八道飞符,心上就有些吃力。好个万岁爷,生怕嚣幸了天师,说道:“但凭国师高见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袖占一课,初五日寅时,皇木一齐到厂。”天师心里想道:“这和尚说个日期且不可,还又限了个时辰,只当半夜三更发个谵语。”万岁爷心里也有三分儿不准信,心里虽然不准信,面上却要奉承他,说道:“初五日皇木到厂,国师何以知之?”长老道:“天机不可漏泄,到了初五日便见。”议事已毕,万岁爷转宫,文武百官班散,天师去朝天宫,长老又投长干寺而去。

  不觉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转眼就是九月初旬。户部钱粮俱已齐备,宝船厂俱已齐备,管工分司俱已齐备,三百六十行匠作人等俱已齐备,只是不得个皇木到厂。看看的是九月初四日,每日三本进朝,皇木还在洲上,不得下水。万岁爷心里想道:“长老今番也有些诌了。”天师心里想道:“这和尚今番却有些跋嘴了。”到了初四日挨晚上,天宁洲搬运官夫哜哜哇哇,你也说道:“朝里好个国师,初五日皇木到厂。”我也说道:“朝里好个国师,初五日皇木到厂。”一更歇工,二更安寝,三更悄静,四更撮空,五更鸡叫,六更天明。怎么有个六更?却说这些官夫睡到天明,还不曾翻身转折,却不是个六更?及至醒了,撑开眼来,只见白茫茫一江洪浪,赤喇喇万里滔天。睡在簰篷里的,簰随水起,还落得个干净浑身,睡在店房之中,床厅儿都也淹了。淹了床厅倒不至紧,过了工部大堂印信的皇木,大约有几千万多根,一根也没有了。官夫又慌,管工的官又慌,都说道:“这皇木若有差池,粉骨碎身不及也!”有望下流头去找的,也有望上流头去找的。

  却说初五日早晨,万岁爷还不曾升殿,只见宝船厂管厂的官已有飞本进朝,说道:“今日洋子江非常潮信,自五鼓起至日出寅时上,潮头约有五十丈多高,宝船厂尽行淹没。臣等站在水中,几乎没顶。须臾之际,只见水面上几千万根顶大木植随潮而来,直至宝船厂下。臣等攀援而上,苟延残喘,即时潮退。臣等细查,原来木植之,俱有工部大堂印信。臣等未敢擅便,谨此奏闻。”万岁爷龙眼观看,龙腹中就明白了,心里想道:“好个长老,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,曲成万物而不遗。”即时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,天师、长老一时俱到。万岁爷道:“皇木到厂,多谢国师扶持。”长老道:“万岁爷洪福齐天,鬼神助刀,潮从上涌,簰逐潮来,贫僧何敢贪天功为己功乎!”这几句话,说得何等谦卑,百官无不心服。

  万岁爷即时传旨,宝船厂动工。万岁爷道:“宝船厂委官虽有几员,还得几员大臣督率才好。”道犹未了,工部马尚书出班奏道:“造船本是该部公干,小臣不惮勤劳,愿时常督率。”万岁爷道:“工程浩大,难以责备一人之身,还要斟酌。”道犹未了,兵部王尚书出班奏道:“造船事务重大,小臣愿时常督率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才是个敬事后食之臣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司礼监太监出班奏道:“奴婢愿往,协同二位尚书不时督率。”万岁爷道:“百官都是这等不肯偷闲,哪怕甚么西洋大海!”即时钦差一员太监、两员尚书,前往宝船厂督率。御驾转宫,百官班散,天师、长老各归旧刹。

  这一位内相、二位尚书,搭了轿,开了棍,径投宝船厂而来。进了厂,下了轿,叙了礼,参见了委官,查明了手本,点过了匠作,烧了天地纸马,破了木,动了工,一日三,三日九,事事俱好。只是那个皇木原是深山之中采来的,俱有十抱之围,年深日久,性最坚硬,斧子急忙的砍不进,凿子急忙的锥不进,锛子急忙的锄不进,锯子急忙的锯不进,铲子急忙的铣不进,筲子急忙的钉不进,刨子急忙的推不进。动工已经一月有余,工程并不曾看见半点。每日间一个内相、两个尚书,联镳并辔,奔着厂里而来。马尚书道:“似此成功之难,十年也造个宝船不起。”王尚书道:“就是十年也下西洋不成。”三宝太监笑了一笑,说道:“二位老先儿,十年还是一书生。”马尚书心里道:“这宝船终是我工部的事务,这担儿终是我要挑的。”心生一计,瞒了二位同事,独自一个儿径投长干寺中,请教碧峰长老。长老道:“这个土木之工,使不得甚么手法,只广招天下匠人,其中自有妙处。”马尚书得了这两句话儿,就辞却长老而归,心里只是念兹在兹,不得这个工程快捷。

  忽一日坐在轿上,猛然间想起长老那两句话来:“‘广招天下匠人,其中自有妙处 ’,多半这个宝船成就,都在这十二个字里面。”当时写了告示,揭于通衢,广招天下匠人,有功者许赏官职,请旨遵行。天下的匠人听知道有功者许赏官职,不远千里而来,四方云集,匠人日见其多。这多中捞摸,果真的就有个妙处:锯子也锯得快,斧子也砍得快,凿子也锥得快,锛子也锄得快,铲子也铣得快,筋子也钉得快,刨子也推得快。请下了金碧峰的宝船图样来,依样画葫芦,图上宝船有多少号数,就造成多少号数;图上每号有多少长,就造成多少长;图上每号有多少阔,就造成多少阔;图上每号怎么样的制度,就依他怎么样的制度。只有四号宝船不同,都是万岁爷的旨意,如此如此。

  是哪个四号宝船不同?第一号是个帅府,头门、仪门、丹墀、滴水、官厅、穿堂、后堂、库司、侧屋,别有书房、公廨等类,都是雕梁画栋,象鼻挑檐,挑檐上都安了铜丝罗网,不许禽鸟秽污。这是征西大元帅之府。第二号也是帅府一样的头门、仪门、丹墀、滴水,一样的官厅、穿堂、后堂;一样的库司、侧屋;一样的书房、公廨;一样的雕梁画栋,象鼻挑檐;一样的挑檐上铜丝罗网。这是征西副元帅之府。第三号是个碧峰禅寺,一进是个山门,过了山门,就是金刚殿。过了金刚殿,就是天王殿,两边泥塑的金刚,木雕的“风调雨顺”,崚嶒古怪,杀气漫漫。过了天王殿,才到大雄宝殿上。上坐了三尊古佛,两边列着十八尊罗汉。这十八尊罗汉俱是檀香木刻的,约有七尺多高。后面是个毗卢阁,另有方丈,另有个袢堂,中间有一个宝座,尽是黄金叶子做成金莲花一千瓣,团团簇簇,号为千叶莲台。又有一个悬镜台,台高三丈五尺,两边俱是画成的诸天神将,别样的那谟。这是金碧峰受用的。第四号是个天师府,头门、二门,门里有千树仙桃,四时不谢。中间是个三清殿,后面有个玉皇阁。后面又有个聚神台,上面是马、赵、温、关四位天将,两边列的都是三十六天罡,七十二地煞。另有个真人不老宫,奇花异卉,别是人间一洞天。这是龙虎山张天师受用的。这些宝船用了无万的黄金,费了万岁爷许多圣虑,不及八个月日,大工告完。马尚书会同王尚书、三宝太监朕名一本:“宝船告成,乞加恩赏事。”万岁爷见了本,龙颜大怒,急宣文武百官。

  却不知龙颜为甚么这个大怒,急宣文武百官有甚么旨意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17 回  宝船厂鲁班助力  铁锚厂真人施能

  诗曰:

  大明开鸿业,巍巍皇猷昌。

  止戈戎衣定,修文继百王。

  统天从雨施,理物体含章。

  深仁谐日月,抚运迈时康。

  幡旗既黑黑,征鼓何鍠鍠?

  外夷违命者,剪覆被天殃。

  和风凝宇宙,遐迩竞呈祥。

  四时调玉烛,七曜巡万方。

  维岳降宰辅,维帝用忠良。

  五三成一德,于昭虞与唐。

  却说工部尚书一本,宝船工完,乞加恩赏事。万岁爷看了本,龙颜怒发,急宣文武百官。净鞭三下响,文武两班齐。万岁爷道:“今日百官在此,工部一本,为宝船工完事。这宝船可是完了么?”马尚书出班奏道:“陛下洪福齐天,不日成之。”王尚书出班奏道:“天地协和,鬼神效力,故此宝船工程易完。”三宝太监出班奏道:“奴婢们星夜督率,委实是工完。”圣上道:“你这厮俱是欺侮我朝廷,岂有恁大的工,不假岁月而成?”文武百官一齐跪下,稽首顿首,奏道:“为臣的谁敢欺侮朝廷。”万岁爷把个龙眼观看,只见班部中独有刘诚意不曾开口,圣上就问道:“刘诚意,你为何不作声?”刘诚意道:“非干小臣不言之罪。小臣袖里占课,故此未及奏称。”圣上道:“你占的课怎么说?”刘诚意道:“小臣袖占一课,这宝船厂里有个天神助力,故此易于成功,陛下不须疑虑。”圣上道:“须则是眼见那个天神,我心才信。”刘诚意道:“要见也不难。”圣上道:“怎么不难?”刘诚意道:“无其诚,则无其神;有其诚,则有其神。”圣上道:“既是这等说,我三日斋,七日戒,亲至宝船厂内,要九张桌子单层起来,果是天神飞身而上,此心才信。”百官齐声说道:“钦此,钦遵。”御驾回宫,百官班散。马尚书迎着刘诚意唱了一个喏,打了几个恭,说道:“圣上要见天神,怎么得个天神与他相见?”刘诚意道:“到了七日上,自有天神下来。”刘诚意虽是这等说,马尚书其实不放心。

  不觉的挨到了七日之上,果真的万岁爷排了御驾,文武百官扈从,径往宝船厂来。厂里已是单层了九张金漆桌子,御驾亲临,即时要个天神出现,如无天神,准欺侮朝廷论,官匠尽行处斩。说着个“处斩”二字,哪一个不伸头缩颈?哪一个不魄散魂飞?哪一个是个神仙出来?未久之间,只见厨下一个烧锅的火头,蓬头跣足,走将出来,对众匠人说道:“我在这里无功食禄,过了七个月,今日替众人出这一力罢。只是你们都要吆喝着一声‘天神出现 ’,助我之兴,我才得像果真的。”众人吆喝一声道:“天神出现哩!”倒是好个火头,翻身就在九张桌子上去了,把个圣上也吃了一惊,心里想道:“莫道无神也有神。”圣上问道:“天神,你叫做甚么名字?”天神道:“我即名,名即我。”万岁爷转头叫声当驾的官,再转头时,其人已自不见了。万岁爷心上十分快活,今日天神助力,明日西洋有功可知。即时叫过众匠人来。众匠人见了个御驾,骨头都是酥的,一字儿跪着。万岁爷道:“这桌子上是个甚么人?”众匠人道:“是个烧锅的火头。”万岁爷道:“他姓甚名何?”众匠人道:“只晓得他姓曾,不晓得他的名字。”万岁爷道:“他怎么样儿打扮?”众匠人道:“他终日里蓬头跣足,腰上系的是四个拳头大的数珠儿,左脚上雕成一只虎,虎口里衔一个珠;右脚上雕成一枝牡丹花,花傍有一枝兰草。他食肠最大,每日间剩一盆,他就吃一盆;剩一缸,他就吃一缸。若是没有得剩,三五日也不要吃。”万岁道:“果真是个天神。”发放众匠人起去。又宣刘诚意上来,问道:“卿再袖占一课,看这个天神是甚么名姓。”刘诚意道:“不必占课,众匠人已自明白说了。”圣上道:“他众人说道不晓得他的名字。”刘诚意道:“他说姓曾,腰里系着四个拳头大的数珠儿,曾字腰上加了四点,却不是个‘鲁’字?他左脚下一只虎,虎是兽中之王;右脚下一株牡丹,牡丹是花中之王。老虎口里衔着一个珠,是一点;牡丹傍边一株兰,是一撇。两个‘王’字中间着一点、一撇,却不是个‘班’字?以此观之,是个鲁班下来助力,故此他说:‘我即名,名即我。” ’圣上道:“卿言有理。”即时叫传宣的官,宣碧峰来见驾。长老见了圣驾,微微的笑道:“今日鲁班面见天子。”圣上道:“国师,你怎么得知?”长老道:“是贫僧指点马尚书请来的。”圣上道:“怎么是国师指点马尚书请来的?”长老把马尚书请教的话,细说了一遍。万岁爷老大的敬重长老,老大的敬重刘诚意。一面宣纪录官纪功,叙功重赏;一面御驾临江,观看宝船。好宝船,也有一篇《宝船词》为证,词曰:

  刻木为舟利千古,肇自虞妁与共鼓。

  权舆窍木吴蜍腥,矜夸浮土汉云母。

  白鱼瑞周以斯归,黄龙感禹而来负。

  谁知道济舴艋功,乘风纵火有艨艟。

  徐宣凌波其抗厉,邓通持棹何从容。

  舣乌江而待项羽,烧赤壁而走曹公。

  沙棠木兰稀巧丽,指南常安有奇制。

  采菱翔凤兮并称,吴蜩晋舶兮一类。

  李郭共泛兮登仙,胡越同心兮共济。

  涉江求剑兮楚侦,伐晋王官兮在秦。

  绋缡维兮泛五会,轴轳接兮容万人。

  飞云见兮知吴国,青翰闻兮为鄂邻。

  汉武兮汾阳申辨,广德兮便门陈谏。

  穆满兮乘之乌龙,山松兮望彼凫雁。

  伐维江陵兮乔木,习维昆明兮鏊战。

  翔螭赤马兮三侯,鷁首鸭头兮五楼。

  苍隼兮先登见号,飞庐兮利涉为谋。

  泛灵芝兮杜白鹤,浮巨浸兮梁银钩。

  却说万岁爷看了宝船,就问长老道:“宝船已是齐备,国师何日起行?”长老道:“宝船虽是齐备,船上还少些铁锚。”圣旨道:“既是旧锚去不得,新锚但凭国师上裁。”长老道:“须则是兴工铸造。”圣上道:“文武百官在这里,是哪个肯去兴工造锚哩?”道犹未了,班部中又闪出三宝太监来,稽首顿首,奏道:“奴婢愿去兴工造锚。”道犹未了,班部中又闪出工部马尚书来,稽首顿首,奏道:“小臣愿去兴工造锚。”道犹未了,班部中又闪出兵部王尚书来,稽首顿首,奏道:“小臣情愿协同造锚。”圣上见了这原旧三员官,心上老大的宽快,说道:“多生受了列位。”众官齐声道:“这是为臣的理当,怎么说个‘生受’两个字?但不知兴工造锚,锚要多大的?”圣上道:“非朕所知,可宣国师来问他。”长老就站在左壁厢说道:“这外锚忒大了也狼抗用不得,忒小了也浪荡用不得。大约要分上、中、下三号,每号要细分三号:每上号要分个上上号、上中号、上下号,每中号要分个中上号、中中号、中下号,每下号又要分个下上号、下中号、下下号,三三共九号。头一号的锚要七丈三尺长的厅,要三丈二尺长齿,要八尺五寸高的环。第二号的锚,要五丈三尺长的厅,要二丈二尺长的齿,要五尺五寸高的环。第三号的锚,要四丈三尺长的厅,要一丈二尺长的齿,要三尺五寸高的环。其余的杂号,俱从这个丈尺上乘除加减便是。还要百十根棕缆,每根要吊桶样的粗笨,穿起锚的鼻头来,才归一统。”长老分派已毕,圣驾回朝,文武百官随驾。

  所有三宝太监、兵部尚书、工部尚书,面辞了万岁,分了委官,即时到于定淮门外宽阔所在,盖起一所铁锚厂来。即时出了飞票,仰各柴行、炭行、铁行、铜行并三百六十行,凡有支用处,俱限火速赴铁锚厂应用毋违。即时发下了几十面虎头牌票,仰各省直府、州、县、道,凡有该支钱粮,火速解到铁锚厂应用毋违。即时出了飞票,拘到城里城外打熟铁的,铸生铁的,打熟铜的,铸生铜的,火速齐赴铁锚厂听用毋违。即时发下了几十面虎头牌,仰各省直府、州、县、道,招集铁行匠作,星夜前赴铁锚厂应用毋违。这叫做是个“朝里一点墨,侵早起来跑到黑;朝里一张纸,天下百姓忙到死。”不日之间,无论远近,供应的钱粮一应解到;无论远近,铜铁行匠作一应报齐。三宝太监坐了中席,王尚书坐左,马尚书坐右。各项委官逐一报齐,烧了天地甲马,祭了铁锚祖师,开了炉,起了工,动了手。三位总督老爷归了衙。只说“眼观旌旗捷,耳听好消息”。哪晓得这些匠作打熟铁的打不成锚,铸生铁的铸不成锚,毛毛糙糙就过了一个月,只铸锚的还铸得有四个爪,打锚的只打得一个环。

  却说这三位总督老爷,三日一次下厂,过了一个月,却不是下了十次厂,并不曾见个锚星儿。这一日三位老爷又该下厂,下厂之时,先叫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过来。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一齐跪下,三宝老爷问道:“你们打的锚怎么样哩?”众作头说道:“俱打成了一个箍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锚倒不打,倒打个甚么箍?”叫:“左右的,把这些作头揪下去,每人重责三十板。”众作头吆喝着道:“就是锚上用的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哪里锚上有个箍?”众作头吆喝道:“老爷在上,岂不闻锚而不秀者有一箍?”三宝老爷听之大怒,骂说道:“你这狗娘养的,你欺负咱不读书,咱岂不知‘苗而不秀者有矣夫’!你怎么敢谎咱‘锚而不秀者有一箍 ’?坐他一个造作不如法,准违灭圣旨论,该斩罪。”即时请过旨意,尽将二十四名作头押赴直江口,枭首示众。可怜二十四个无头鬼,七魄三魂逐水流。

  却说斩了二十四名打熟铁的作头,方才来叫这二十四名铸生铁的作头。这二十四名作头说道:“你我今番去见公公,再不要说书语,只好说个眼面前的方言俗语才是。”及至见了三宝老爷,老爷问道:“你们铸的锚怎么样哩?”众作头说道:“小的们三番两次,还不曾铸得完。”老爷道:“工程不完,也该重责三十板。”叫声:“左右的,踹下去打着。”众作头吆喝着:“小的们禁不得这等打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怎么禁不得这等打?”众作头道:“小的们是铁铸的静静,禁不得这等打。”三宝老爷闻之,又发大怒,骂说道:“你这狗娘养的,倒不把铁去铸锚,却把铁来铸你的;坐他一个侵盗官物满贯,该斩罪。”请了旨意,又将这二十四名作头押赴横江口,枭首示众。可怜二十四个音音鬼,一旦无常万事休。”

  却说铁锚厂里杀了四十八个作头,另换一班新作头,更兼各省解来的铜匠、铁匠看见这等的赏罚,哪一个不提心,哪一个不挈胆,哪一个不着急,哪一个不尽力,哪一时不烧纸,哪一时不造锚。只是一件,铸的铸不成,打的打不成,不好说得,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人。三位总督老爷见之,也没奈何,欲待宽纵些,钦限又促;欲待严禁些,百姓无辜。三位老爷只是焚香告天,愿求铁锚早就。

  忽一日,三位老爷坐在厂里,正是午牌时分,众匠人都在过午,猛然间作房里罗罗唣唣,泛唇泛舌。三宝老爷最是个计较的,叫声:“左右的,你看作房里甚么人跋嘴?”这正是:

  猛虎坐羊群,严令肃千军。

  一霎时拿到了作房里跋嘴的。老爷道:“你们锚便不铸,跋甚么嘴?”那掌作的说道:“非干小的们要跋嘴。缘是街坊上一个钉碗的,他偏生要碗钉,因此上跋起嘴来,非干小的们之事。”老爷道:“钉碗的在哪里?”那掌作的说道:“现在小的们作房里面。”老爷道:“拿他来见咱。”

  左右的即时间拿到了钉碗的。那钉碗的老大有些惫懒,自由自在,哪里把个官府搁在心上?走到老爷酌面前,放下了钉碗的家伙,深深儿唱上一个喏。左右的喝声道:“嗒,钉碗的行甚么礼?”那钉碗的说道:“礼之用,小大由之。百官在朝里,万民在乡里,农夫在田里,樵夫在山里,渔翁在水里,就是牧牛的小厮也唱个喏哩,这都是礼。我岂没有个礼?”老爷道:“你既是这等知礼,怎么又钉碗营生?”钉碗的道:“小的钉碗就是个礼。假如今日钉的碗多,就是礼以多为贵。假如今日钉的碗少,就是礼以少为贵。假如今日事繁,就是礼以繁为贵。假如今日事简,就是礼以简为贵。岂谓知礼者不钉碗乎?”老爷道:“既是钉碗的,你钉你碗罢,怎么到咱作房里来?”钉碗的道:“老爷作房里有千万个人吃饭,岂可不打破了几个碗,岂可没有几个碗钉?这叫做个‘一家损有余,一家补不足 ’。”老爷道:“你既寻碗钉便罢了,怎么在这里高声大气的?”钉碗的道:“小的哪里是高声,只有老爷是指日高升。小的哪里是大气,只老爷是个君子大器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原来这个人字义也不明白。”钉碗的道:“字义虽不明白,手艺却是高强。”老爷道:“你有些甚么手艺?”钉碗的道:“倒也不敢欺嘴说,小人碗也会钉,钵也会钉,锅也会钉,缸也会钉,就是老爷坐的轿,我也会钉,就是老爷你这个厂,我也会钉,就是老爷你这个锚,我也会钉。”三宝老爷平素是个火性的,倒被这个钉碗的吱吱喳喳,这一席话儿不至紧,说得他又恼又笑。况兼说个会钉锚,又扦到他的心坎儿上,过了半晌,说道:“你这个人说话也有些胡诌哩!钉碗、钉钵、钉锅、钉缸,这都罢了,就是钉轿,也罢了,只说是钉厂,一个厂怎么钉得?”钉碗的道:“除旧布新,也就是钉。君子不以辞害意可也。”老爷道:“一个锚怎么钉得?”钉碗的道:“造作有法,也就是钉。”老爷心里想道:“这莫非是个油嘴?岂有个钉碗的会造锚哩!”沉思半晌,还不曾开口,王尚书在左席晓得老爷的意思,说道:“君子先行其言,而后从之。这等小人之言,何足深信。”马尚书坐在右席,说道:“夫人既有大言,必有大用,岂可以言貌取人!莫非是这些匠人有福,铁锚数合当成。”故此马尚书说出这两句话来。这两句话儿不至紧,把个三宝老爷挑剔得如梦初醒,如醉方醒,猛然间心生一计,说道:“口说无凭,做出来便见。”钉碗的道:“是,做出来便见。”老爷叫声:“左右的,看茶来。”左右的捧上茶来。老爷伸手接着,还不曾到口,举起手来,二十五里只是一拽,把个茶瓯儿拽得一个粉碎,也不论个块数。老爷道:“你既是会钉碗,就把这个茶瓯儿钉起来,方才见你的本事。”钉碗的道:“钉这等一个茶瓯儿,有何难处!只是一件,天子不差饿兵,功懋懋赏。老爷要小人钉这个碗,须则是饮小人以酒,饱小人以肉,又饱小人以馒首。”老爷道:“你吃得多少哩?”钉碗的道:“须则是猪首一枚,馒首一百,顺家槽房里的原坛酒一坛。”老爷道:“这个不要紧。”即时取酒,取猪首,馒首。堂上一呼,阶下百诺。取酒的先到,老爷道:“有酒在此,你可饮去。”只见他一手掮将下去,一手拔开泥头,伸起个夺钱伍,不管他甜酸苦涩,只是一舐。这一舐不至紧,就舐干了半坛。左右的说道:“你也等个肴来进酒哩。”钉碗的道:“先进后进,其归一也。”须臾之间,取猪首的取了一枚猪首来,取馒首的取了一百馒首来。你看他三途并用,一会儿都过了作。老爷道:“你今番好钉茶瓯儿了。”钉碗的道:“承老爷尊赐过厚了些,待小人略节歇息一会,就起来钉着。”这一日,三宝老爷且是好个磨赖的性子,说道:“也罢,你且去歇息一会就来。”

  老爷也只说是歇息一会就来,哪晓得他倒是个陈抟的徒弟,尽有些好睡哩。一会也不起来,二会也不起来,三会也不起来。老爷等得性急,叫声:“左右的,快叫他起来。”左右的就是叫更的一般,他只是一个不醒。老爷急将起来,叫声:“左右的,连床抬将他来。”真个是连人连床抬将出来,放在三位老爷面前。好说他是个假情,他的鼾响如雷;好说他是真情,没有个人叫不醒的。把个三宝老爷只是急得暴跳,没奈何,叫声:“左右的,拿起他的脚夹将起来。”左右的两个拿起他的脚,两个拿了棍夹起他的脚来,他只是一个不醒。只见把个索儿收了一收,把个榔头儿敲了几下,那荡头的长班平空的叫将起来。老爷道:“叫什么?”长班道:“敲得小的脚疼哩!”老爷道:“敢是敲错了?待咱们来看着你敲。”老爷亲眼看着拿榔头的,却又敲了一敲,恰好是第二个长班叫起来,说道:“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!”老爷道:“再敲!”及至再敲了一敲,第三个长班又叫将起来,说道:“敲得我的孤拐好疼哩!”老爷道:“既是这等,且放了他的夹棍,选粗板子过来。”叫声:“板子。”只是拿板子的雨点儿一般来了。老爷叫声:“打!”只见头一板子就打了捺头的腿,第二板子就打了捺脚的腿。老爷叫声:“再打!”第三板子就打了行杖的自家腿肚子。老爷道:“这是个寄杖的邪法儿。”王尚书道:“既是邪术,把颗印印在他的腿上,再寄不去了。”三宝老爷就把个总督印信印在他的腿上,叫声:“再打!”再打就寄在印上,打得个印吱吱的响。马尚书道:“不消费这等的事罢,莫若待他自家醒过来,他决有个妙处。”三宝老爷也是没有了法,只得叫声:“各长班且住了。”住了许久,还不见他醒来。老爷道:“抬下去些。”果真的抬到丹墀里面。

  看看金乌要西坠,玉兔要东升,三位总督商议散罢。只见他口儿里“吽”了一声,两只脚缩了一缩,两只手伸了一伸,把个腰儿拱了两拱,一毂碌爬将起来,就站在三位老爷公案之下。老爷道:“你这小人,贪其口腹,有误大事。”钉碗的道:“起迟了些,多钉几个碗罢。”老爷道:“老大的只有一个茶瓯儿在那里,说甚么多钉了几个。”钉碗的道:“把瓯儿来。”左右的拾起那个碎瓯儿与他,瓯儿原本是碎的,左右的恼他,又藏起了两块,要他钉不起来。哪晓得他钉碗全不是这等钻眼,全不是这等钉钉,抓了一把碎瓷片儿,左手倒在右手,右手倒在左手,口里吐了两口唾沫,倒来倒去,就倒出一个囫囵的瓯儿来。双手递与三宝老爷。老爷见之,心上有些欢喜,还不曾开口,钉碗的道:“再有甚么破家破伙,趁我手里钉了他,永无碰坏。”老爷叫声:“左右的,可有甚么破败家伙拿来与他钉着?”老爷开了口,那些左右的就不是破的也打破了,拿来与他钉着。一会儿盘儿、碗儿、瓯儿、盏儿、钵儿、盆儿就搬倒了一地。你看他拿出手段来,口里不住的吐唾沫,手里不住的倒过来,一手一个,一手一个,就是宣窑里烧,也没有这等的快捷。一会搬来,一会搬去。

  三宝老爷心里想道:“此人非凡,一定在造锚上有个结果。”故意的问他道:“你说是会钉锚,你再钉个锚来我看着。”其人道:“老爷,你有坏了的锚拿来,与我钉着。老爷若没有坏了的锚,我便与你造个新的罢。”老爷道:“你若兴造得锚起来。咱们奏过朝廷,大大的赏你一个官,重重的赏你几担禄。”钉碗的道:“我也不要官,我也不要禄,我也不要后面的赏。”龙爷道:“你要怎么?”其人道:“我只是头难头难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个头难头难?”钉碗的道:“就在起手之时,要尽礼于我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尽礼于你?”钉碗的道:“要立一个台,要拜我为师。要与我一口剑,许我生杀自如。要凭我精造,不许催限。”老爷道:“筑一个台也可,拜你为师也可,与你一口剑也可,许你生杀自如也可,只是不许催限就难。”钉碗的道:“怎么不许催限就难?”老道:“却是个钦限,岂由得咱们?”钉碗的道:“钦限多少时候?”老爷道:“钦限一百日。”钉碗的道:“一百日也,还后面日子多哩!”老爷道:“此时已过了四十多个日子。”钉碗的道:“余有六十日还用不尽哩!”老爷道:“既是六十日用不尽,这个就好了。”王尚书道:“就此筑台,拜了他罢。”马尚书道:“还须奏过了朝廷,才为稳便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马老先儿言之有理,待咱明日早朝,见了万岁爷,奏过了此事,才来筑台拜他为师。”又叫钉碗的来问道:“你叫做甚么名字?甚么乡贯?咱明日好表奏万岁爷的。”钉碗的道:“小人是莱州府蓬莱县人氏,也没有个姓,也没有个名字。只因自幼儿会钳各色杂扇的钉角儿,人人叫我做个钉角儿。后来我的肩膊上挂了这个葫芦,人人又叫我做葫芦钉角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今文从省,就叫做个胡钉角罢。”三位老爷一面起身,一面吩咐委官厚待那胡钉角,待明日奏过朝廷,拜他为师。

  却不知这三位老爷明日奏过朝廷,有何旨意,又不知这个钉碗的拜了为师,有何德能,且听下回分解。